HIGHLIGHT了,是身同感受。
【明報專訊】編者按﹕《成報》欠薪事件,已經發展到勞工處與積金局介入的地步,很可能會進入法律程序,雖然《成報》的大股東發表聲明,承諾會繼續支持《成報》,但仍然阻止不到員工陸續離開,事件發展至今,已有近40名前線編採人員辭職。事件的主角﹕23名以「請假」反抗僱主拖欠薪金的《成報》員工,部分在復工後即時離職,當中包括在《成報》服務了11年、專責港聞靜態及政治新聞的助理總編輯郭燕玲。
本報記者日前邀請郭燕玲接受訪問,期望了解這名「23人行動小組領袖」,當初是如何決定帶領同事站起來,走出編輯室,成為新聞主角。經商討後,郭燕玲答應親自撰文,以第一身向香港巿民講述事件始末。
人生很多事情沒有選擇。某時某刻發生的事,像不設退貨的送遞服務,來到你手,只能收下,再把物件連同包裝紙棄掉,那是後話。我一直希望在我負責組別同事之間,我是最後一個離開《成報》的人,那麼我便不需要遺留任何一個人的把他們全部疏散,自己最後一個撤退,並且在離開前關燈關冷氣。事實是,我們沒有橙與梨可供選擇,只獲分發一抽提子。我終於也是早於部分同事離開,在他們仍在辦公室工作的時候,我先行告退。
我們決定不上班行動前一個星期,天總在下雨。灰灰濛濛的不穩定天氣讓人很不好受,春天結束前的炎雨季節,為什麼那麼悠長,時雨時陰。我希望這種天氣快一點過去,讓我們以舒坦心情迎接盛夏的來臨。
離別下午茶,吃個不停
新任新聞處長邱騰華在4月26日於美利大廈有個午餐聚會,沒有事情宣布,只是傳媒聚集起來交換卡片互相認識,當作彼此合作的起點。很多同行問起我關於《成報》的情,問幾時出糧問是否走了很多人。自從《成報》財政出現困難,這些問題是每次我們出外必被提問的事情,初時覺得厭煩,後來已經麻木,反正都是沒有答案的問題。我想這一次或者是我最後一次以《成報》代表身分出席聚會,因為我們已經決定(4月)29日行動,除非出現突破性轉機,否則行動事在必行,而我會在那之後請辭,了斷11年的北角《成報》生涯。
我們當時判斷﹕需要行動的機會率是兩成。
又一個同事離開《成報》。他是因為有見這裏財政日見不穩,走得人多而感意興闌珊,在找到工作後提出辭職。我買了一套杜魯福的DVD給他,他說在正式上新工前還有幾日時間,可以在家觀看。他在《成報》最後上班日,按照傳統請了我們吃下午茶外賣。這種離別下午茶,我們過去一直在吃,直到最近兩三個月吃的次數增加。每次同事有話要向我說,單憑他們的表情,我已猜中他們快要請我們吃下午茶了。
我不會挽留,因為根本沒有籌碼
有一名同事向我辭職時說,她其實不想到╳╳報工作,只是這裏出糧時間實在不穩定,而且一個月比一個月遲,下個月更不知是否可以出糧,她有父母妹妹,是家庭財政支柱,不想冒險,所以答應了跳槽╳╳報。她說,知道那個新地方不會如《成報》般工作快樂,同事也未必如這裏般融洽,但是沒有辦法,為了養家,非走不可。她多謝我們給她機會學習亦多謝我們教導,說不捨得,如果不是欠薪,她會留下,雖然這裏人工不高……說時眼淚忍不住的流了下來。
每次看見別人哭,我總祈求首先自己不要跟哭。打從去年中開始,九成八離開的同事都是因為出糧原因,所以我不會挽留,因為我們根本沒有籌碼。我不會睜大眼睛告訴他們這裏是美麗新世界,有無盡的資源讓他們開發,因此請不要走。我只希望他們找到比這裏好的落腳地,在別處繼續奮鬥。
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《成報》
97回歸前,對香港前途沒有信心的人爭相移民,愈有能力走得愈早,搬到加拿大美國英國,總之離開香港。另一班能力有限但心急要離開的,連中南美洲什麼地方也願意去,目的只求離開這裏。我對同事說,這裏遲出糧是公司有負於他們,我們需要吃飯,做事要公道,選擇離開不是他們的錯,不應該覺得有愧於我或任何人,做人要為自己想,不能感情用事。也請他們不要說對不起誰,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《成報》。
當人手愈來愈少,到了我們走一個吉一個位置的時候,我數一數我們尚有哪些新聞有專人跟進,發現原來可悲的事情已到臨眼前。醫療早已人去beat空,教育勉強撐下,卻因醫療沒有人專責而要一人分身兩邊,同時照顧醫療及教育新聞﹔勞工及社福沒有人打理﹔交通是全新記者﹔更嚴重的是,除了個別資深記者外,大部分是年資較淺的新進記者,需要上級深切治療式的輔助,在新聞忙碌的時期,那是不大可能做得好的事。唯一比較好景的是政治組,4個人比較上穩定。我知道有同事是因為要與大家一齊過難關而選擇留下。我想對他們說﹕義氣不能當飯吃。但我真是覺得他們很有義氣。
我們不怕辛苦,多艱難仍苦撐
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們的港聞新聞質素水平,每天打開報紙,我就知道我們手上的牌有多輸有多贏。今年5月1日我在這裏已11年,工作從不輕鬆,甚至一年比一年忙碌,有時連停下說一兩句話的時間也沒有,上班後一條氣衝到最後,到了我可以舒一口氣,卻發現因為太夜,同事都離開了辦公室。這種生活不健康,正常的工作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,這是畸形的生態。不過忙碌的生活我從不抱怨,因為我知道自己忙但不會亂。忙碌從來難不倒我們,我們不怕辛苦,多艱難的日子我們仍然苦撐下去,甚至要求鬆動一點的版面多做一點新聞。只要自認有價值,代價多高都值得。
沮喪的是,到了這個地步,當人手愈見不足,當港聞和政治組加起來只有5個『坐堂』加10名記者合共15人時,我們不得不抽調人手應付當日的大新聞,救火為先,有記者就因此一直沒有時間打電話跟進自己所屬新聞範圍內的事情,拖了一日又一日,到了可以騰出一丁點時間,卻發覺已被人捷足先登。
疲於奔命救火 四成炒稿
以前一個人一日處理兩宗新聞,現在3宗﹔以前外出採訪和在公司『炒稿』比例是9比1﹔現在升到6比4。例如做保安的同事一日兩宗都是做醫療新聞,完成工作已經夜半,錯過辦公時間內爭取和保安線官員及行家的聯繫,每日疲於奔命救火,卻忘記了自己其實是警務人員。
這種情很不理想,對報紙質素對同事的訓練都很糟糕,必須打開缺口,尋求解決辦法。
但是可以怎樣解決﹖上司說公司沒有錢請人,填補空缺要遲些考慮,至於最關鍵的出糧問題,他們說正在尋求方法解決,事情應該或者可能會有改善,我們要忍耐一下。事實是,我們墊支的幾個月車費未出,多個月強積金未有供款,出糧日期愈推愈後,由上年初遲幾日到十幾日,到4月公司上下同人威脅再不出糧便會有集體行動,才逼得老闆跟我們見面交出時間表。拖糧時間愈拖愈長,抗爭愈演愈烈,2月半份糧,遲了24日,我們問,那下一個月如何﹖
工作量愈來愈重,打工沒有出糧,同事愈走愈多,人手緊絀令新聞質素每愈下,加上報章縮紙,大新聞被迫做小,兩鐵合併原想做3版,因應新聞版面,只做了一版半,這些苦日子在不能解決出糧問題的情下,只會愈來愈惡化。
我們需要一張什麼質素的報紙﹖我們需要一隊什麼裝備的同事﹖我們需要一個怎麼的工作氣氛﹖當我們再沒有籌碼留下同事,沒有資源招聘人才,甚至沒有問責的空間,做下去有什麼意思﹖對同事有什麼好處﹖我希望自己對這一切根本沒有要求,以避開失望。但世界不是如此,人生也不應該如此。
我或者不能熬到最後一刻與同事共同進退了,但在離開前,我希望為他們爭取最多。我把留了一年半的長髮剪短,告訴師傅要把它剪短的時候,她有點訝異地問﹕不是說過要留長嗎﹖我說想改變一下。我決心改變,比任何人都堅決。
不上班行動原本在4月21日啟動。我們4月中向管理層提出3點要求﹕4月20日前發放3月上半個月糧﹔4月28日前發3月下半月糧,並且以後每個月不遲於7日出糧。關於第一點要求,我們喊至聲嘶力竭,20日深夜資勞雙方達成協議,避過一場早到的請假事件。之後上層出現人事變動,內部作出了一些改動及調整,但絲毫沒有動搖我們行動的決心。28日晚深夜談判破裂,我們就決定行動,哪怕是千夫所指。
因為決定行動,我和數名同事29日凌晨在公司做一些準備工夫。大家都不發一言默默工作﹕收起一堆聯絡電話,帶走必需的物件,把桌面清理妥當,離開公司時凌晨3時。
冷冷清清的街頭巴士站尚有一兩人在等通宵巴士,如我般都是夜歸人。我腦袋空空。一名參與行動的同事和我道別,說明天見,離開時我們握握手互相鼓勵。夜空晴朗,不知何時炎雨已經停止,我們渴望合時的盛夏。
不是打造英雄,不是要拖垮公司
要行動了﹗終於也是避不過要行動了,那兩成機會成真,賠率應該不錯。和同事最後一次就是否啟動請假行動開會時,他們已經沒有先前的雀躍,想起比較實際的問題。我認為集體不上班以示不滿是絕對嚴肅的事情,我們不是要打造浪漫英雄,更不是以拖垮公司為目的,不過可以想像,事情一旦發生,將是備受注目的大新聞,我們的專業是報道新聞,不會不知道什麼新聞可以或不可以上頭條。
落得如此情,即使成功出版報紙,會有什麼反效果,可以想像。人家問我﹕就差半個月糧,是否需要如此絕情去詆譭一份67年報章的商譽﹔一旦它倒下,300多名員工及其家人將面臨生計問題,受害的人會埋怨你們自私自利。
靜夜車子疏落,我等了很久很久。我們討厭無了期的等待回覆出糧日期﹔討厭活在追討應得欠薪的日子﹔討厭為了出糧不準確我們有潛質的同事被迫離職﹔討厭他們離去遺留給我的無力感覺﹔討厭不能提供空間讓留下的同事學習﹔討厭明知可以做得好卻因為資源問題而不能做得好﹔討厭我們有要求但連向下屬問責的空間也沒有﹔討厭每日提醒管理層通牒期限﹔討厭碰見同事總提起公司情提起情又總搖頭嘆息的悶局﹔討厭它沒有資金卻不關門的拖拉。一千萬個討厭。
必須行動,打開缺口,讓洪流排放。罪人與英雄﹔批評與讚賞﹔錯與對﹔是與非﹔管不了,我們都管不了。對不起,我們行動了。
這一天終於來臨。電話聲由第一天不上班(4月29日)的早上9時半響起,便沒有停止的一直響下去,由早上繁忙時段及傍晚繁忙時段,每隔5分鐘兩個電話同時響起,到非繁忙時段的半密集式響起,我們開始體諒被記者追call的人的情。不上班遠比上班更辛苦,早上到下午接電話,下午開會商討下一步行動,草擬回應聲明,回家後再接電話覆電話,搜尋全港相關新聞,計劃明日行動重點……身心俱疲。
參加請假的同事邊看電視邊會說﹕這單新聞原本是我做的,現在由××負責。或者說﹕明天我有個專訪要出,現在只能打電話給受訪者,請他體諒我們的處境,有一日上班的話,如果他不介意,可以為他補登。我們都記掛工作捨不得工作,但有更重要的價值需要維護。代價沒有高與低,在乎你認為是否值得。
■郭燕玲(《成報》前助理總編輯)
後記﹕身處風眼之中不感風力,離開風眼才知它的破壞力及對人的傷害程度。如果風暴始終會來,我們的行動只是預警﹔如果風暴不如預測般的嚴重,那是人類的幸運。沒有人無事起風波,我們只是沒有選擇,迫不得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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